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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寡月和夜风看到那座椅上低垂着头的男子时,二人心中都是一样的想法:很好,没有自刎。
他们起初也有惶恐不安过,害怕卿夜阙就这么结束了自己的性命,连个报仇的机会都不给他们!那么……他们这些年所受的苦,这些年的隐忍,还有他们父母的血债,都要去找谁清算呢?
他二人都不知该找什么词汇来形容此刻的心情,他二人朝着那金座上的男子走去,只是一瞬,夜风握着剑挡在寡月前头。
寡月明白,夜风是怕有诈,或者说这里有机关暗道,让他们葬身此处。
夜风握着剑,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。
正当这时那金座上的人缓缓地抬起脸来,那张脸,憔悴的,他二人都不能一下子认出来。
夜风眼里藏不住那自心底燃起的愤恨!他的手握着刀剑,寂静的金殿能听到步履之声,亦能听到他骨节的咯吱作响的声音。
卿夜阙,你也有今天!在你弑我父,害我母亲和我的时候,有没有想过,你会有今天呢!——
铿锵的声喉从金殿里传来,整个宮闾似为之一震。
“夜阑……”
那金座上的青年,沙哑的唤了一声,两个年轻人都听不真切。
“呸!你不配唤我的名字!”夜风红着双眼说道,他快步走近,心里已然被怒火填满。
“夜风……”身后素色衣袍的少年紧张的唤了一声。
“别担心。”夜风分神的望了他一眼后,目光决绝的转向卿夜阙,他要同他清算,尘封了十多年的血债。
夜风伸出手,提起青年的衣领。
“我想你不会忘记成武末年的雪夜青鸾殿的夜火!你杀了我也杀了我母妃!你是不是觉得很遗憾,我没有死,我还站在这里同你清算前尘旧账,卿夜阙你坐在这个位置上没有做过噩梦吗?你……你怎能如此心安理得!”
夜风将手中的卿夜阙提起重重地甩了出去——
那青年闷哼一声,唇角已渗出了血渍,他近乎痛苦的捂住胸口。
“夜阑……”他唤了一声,他没有自刎,没有赴黄泉,是因为他想见他,他是尺素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了……
“夜阑……还好你还活着……”他说着已有汩汩的血水涌出。
“你是人吗?毒死我父皇,囚禁我母妃和我,最后还想杀我灭口!你没想到吧?那夜我活了,我母亲用她的命救了我,我活了,我活着所以才能站在这里同你对峙!”夜风红了眼,朝他走去。
“朕也犹豫过的,朕没有想杀死尺素,朕也不想杀死你的……”青年有些语无伦次的说道,他想紧紧地抱着脑袋,他想若是再不结束这日以继夜的噩梦,他就要崩溃了……
“你不光杀我父皇母妃,还杀了你的几个叔叔,最终将你弟弟也杀死了,我在想,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!”夜风十指捏握成拳,他凝着卿夜阙,眼里的血丝更多了些儿,他知道若是一个控制不住,他就会将这个人给一刀解决了,但是他知道不行,现在还不行,他不想卿夜阙就这么死了!他不想给他一刀了断的机会,这太便宜他了!他要他受尽人是折磨,他也要折磨他二十年!
“夜阑……你不明白,那样的时局朕若不出手,死的就会是朕……”卿夜阙撑起身子道。
“可我父皇呢?我母妃呢?他们不杀你你做了什么?你都做了什么?!”夜风嘶吼着,那怒吼传出宮闾,让人不寒而栗。
青年虚弱地摇头,喃喃道:“你不懂……你不会懂,我喜欢你母亲,真心喜欢……她本该是我的,我认识她比你父皇早,我们是真心相爱,是青梅竹……”
他的话还没有说完,一拳就落在他脸上,他头一偏,吐了一口血水,血水之中依稀可见一硬物,是卿夜阙的一颗牙齿……
量寡月恨着夜帝咬牙,瞧着睫毛也轻颤了一瞬。
“收起你肮脏的话语!我母亲说过她一生最爱的人是我父皇,最舍不得的是我和我父皇!我父皇死的时候她几欲自杀,是宫里的嬷嬷拦下了她,若不是为了我?若不是为了我她会委曲求全?你这个畜生,你肖想我母亲,所以在夺位后强占了我母亲!你这个畜生,你该入地狱的!”夜风说着又一拳打下去,再将地上的青年猛踢了几脚。
卿夜阙似是在听到夜风说“我母亲说过她一生最爱的人是我父皇”的时候就已神情顿改,他那双憔悴的凤目死死地凝着夜风,惊惧又哀伤。
“你说什么?哈哈哈……”他有些近乎癫狂地大笑起来,殿前的两个年轻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。
末了,那青年停止大笑,凝着夜风道:“我七岁认识尺素,我爱她……到现在依然爱着……她喜欢我,那夜我们在画篷里燕好……她怀过我的孩子,你说她不爱我?你凭什么说她不爱我?”他大笑着,从地上爬起,喃喃自语着,似是要朝殿外走去,“她是爱我的,是你该死的父皇阻碍了我们,他夺走了她……”
“疯子!”夜风举着剑就要朝那人一剑披过去,幸好寡月拦下了他。
“不要,夜风,他还不能死!”寡月奋力拦住他,夜风力大,这一撞,让他受不住的闷哼一声。
“我要杀了他,杀了他,他竟敢诬陷我的父皇和母妃!”
“你冷静点!”寡月受不住他这般失去理智,一时情急,一拳打在夜风的脸上。
末了,夜风才回过神来,凝着向金殿外走去的卿夜阙,他眸光一寒,快步上前,将卿夜阙打昏了。
卿夜阙还不能死,一方面是堵住众幽幽之口,一方面是还有很多事,他们要从他口里得知。
·
深夜的皇城,一身暗红色衣袍的男子站立在玉漱宫前,一名御医苑的医官从宫殿内走出来。
“醒了?”那人冷冷地问,那医官怯生生地答,边答边作揖。
夜风未看那人一眼,而是朝不远处的白衣少年望去。
二人很是默契的再进殿。
“外头有何动静?”素衣少年清润的开口问道。
“目前还没有大的动静。”夜风沉凝了一瞬说道,“璃王……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……”
“那……”素衣少年想再说些什么,却是愕然止住了。
夜风懂,他是想说为什么不立刻公告天下,毕竟他有先皇圣旨。
夜风偏头凝视一眼寡月道:“该传出去的,都会知道,只是……”
只是还差一样东西。寡月心知,夜帝不愿说出国玺的下落,便是惘然,登基少不了玉玺,如今也只是找到了卿夜阙的私章,而没有瞧见国玺,卿夜阙防范意识不差,这国玺也一定是事先就藏好了的。
寡月不答话,随着夜风进殿。
那青年像是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一般躺在床榻上,见他二人来了,凝了一眼,低垂下眉眼。他心知夜风不让他死了的原因,有折磨他,还有……国玺。
夜风凝视着卿夜阙,没有开口,而是缓缓地伸手朝怀中探去……
明黄的布帛落入众人眼中,是先帝圣旨,传位于孤子卿夜阑的圣诏。
“你没有想到我还有这个吧?你没有想到我父垂危还写了这个吧?你囚禁我与母妃的时候,找遍了青鸾殿也没有找到,很想知道为什么吧?它,不在宫里!我父皇识破了你的计谋,只恨临终前未能除你,怎料你这豺狼捷足先登,换我父皇母妃先赴了黄泉!”
夜风收好那明黄的布帛,缓缓地朝卿夜阙走去,目里的愤恨褪去了些儿,一转用极其悲悯的目光凝视着榻上青年,他冷笑了声,缓缓开口道:“卿夜阙,我可怜你……”
那榻上的青年身子猛地一震,记忆,如潮水一般涌来,他的确很是可怜,算计了一生,什么都没有得到,还失去了自己立誓想要呵护一生的爱人……
没有了,一切俱无……
“你是尺素唯一的孩子……”即便不是他的。
“你若想要,朕给你……”都给你……
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十五年,十五年寒来暑往,早已厌倦了。
“只是……答应我……”他气若游丝的说道。
夜风眉眼含笑,冷声道:“你还有资格同我讲条件吗?”
让他答应他什么?简直是笑话!他卿夜阙不配和他讲条件!
卿夜阙兀自地摇头,兀自地说着:“饶我三子一命,他们是无辜的……”
夜风眉头皱了一瞬,转身凝向青年道:“别在我面前假慈悲!你当年杀害你叔父与手足的时候是怎么想的?有没有想辰王、汉王、齐王、他们都是无辜的!还有舞文弄墨的临安王一家子,他们就不无辜吗?”
榻上的青年冷笑三声道:“卿夜阑,现在国玺在我手中,没有我你得不到,我若不说你一辈子别想得到!”
夜风恨得牙痒,什么国玺,什么皇位,那压根不属于卿夜阙,他在得意什么?他还有资格同他讲条件吗?
夜风正想开口,寡月上前一把拉住他,夜帝可恨又可悲,可他们不能乱了分寸。国玺,的确少不得,而且只能从夜帝口中得知。
“我们答应你,太子、璃王、三皇子我们都不动。”阴寡月沉声说道。
他一出声,夜帝就偏头望向他,见这少年白衣胜雪,他这才瞧清他的容貌,与卿夜阑相像,却多了几分修竹俊逸之气,比卿夜阑更像……
卿夜阙眸光一寒,凝视着寡月冷声道:“你的话可信吗?”他的意思是里这里能做主的是卿夜阑吧?
“夜帝我可以保你三子不死,还享受爵位封邑……”寡月沉声重复道,被他拦下的夜风神情松动,也未说一句,显然是默认的态度。
卿夜阙一瞬懂了,卿夜阑不反对是赞同这个少年的……
榻上人眉头猛地一皱,凝着寡月道:“你是谁?”
他话音将落,夜风大笑了三声,他小力的避开寡月,凝着卿夜阙道:“他是谁?我来告诉你吧,阴驿梅的儿子阴氏寡月,你放在长安城外自生自灭,最后还使伎置他于死地的那个药罐子!”
“轰”的一声巨响,似一声春雷,又似一声轰炸,在青年脑海里生生砸下一个血窟窿……
“你答应我父母还有文帝的最后的一个愿望你做到了吗?卿夜阙?!”夜风大笑,笑得不甚悲凉。
“你表面任他自生自灭,显示你的贤明大度,甚至还明里向人显示你在保护寡月,可禀德十年……你敢说你没有想过假借科举舞弊一案除掉他?卿夜阙你知不知道他历经了多少生死,活着站在你的面前,而你呢?你现在还在求他别杀你的子嗣?那么,我们来算算,阴家五百八十多口人命该怎么算?你这一辈子还还得清吗?即便是入地狱生生世世受业火焚烧,也无法除去对你的愤恨!”夜风胸前起伏着,一口气说完这么一长串话语,他凝着榻上人抱着头显示着他的痛苦与挣扎……
寡月上前一步,双手搭在夜风肩膀上,淡淡地道了句:“别说了……都过去了……”
他眸光沉郁,凝视着榻上的夜帝,他何尝不是恨过他,可他没有夜风那样的深恨,夜风他终究是孤单的太久了,至少,他的人生里还有顾九,长爱,虽不能将仇恨遗忘,但可以淡化仇恨。
夜风砸了砸嘴想教训寡月,说他“恨铁不成钢”,他忘记了他们所历经的生死绝境了吗?想想又觉得寡月只是安慰他罢了,他定是没有遗忘的。
寡月松开搂着夜风的手,朝床榻上前一步,他凝着夜帝,淡声道:“当年阴氏一案,是你所为吗?”
他声音清润,不悲不喜,从容不迫,仿若只是一问,而无其他情绪了。
那榻上男子点头又摇摇头,松开抱着脑袋的手,似想了想,笑道:“当年弹劾阴氏者众,不知朕一人……”
如此一来,阴寡月瞳孔顿然放大,咬牙道:“都有谁?”
“太多了,除去朕以外,谁人不想除去阴氏?‘公主为妇,有女为后’的阴氏一门,太过光鲜的外表,有多少人想伸手剥去,即便是当初的文帝(夜风祖父)又何尝不想呢?若不得上头允许,众人岂能搬到阴氏?”卿夜阙顿了会儿,凝着二人神情各异,却一样复杂的脸,再道,“要怪就怪你们阴氏自己……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二人似乎是异口同声而出。
卿夜阙笑了笑,“阴驿梅不肯娶文帝六公主,阴尺素不选择我而选择四叔,阴氏不与卿家结好,却想忤逆圣意,文帝岂能不除?”
“你……”夜风咬牙切齿。
“朕说的是实话,识时务者为俊杰,阴家人不识时务,该败。即便是百年世族又如何,忤逆圣听,便是咎由自取,即便你们今日想要将当初弹劾阴氏,造谣生事的人一网打尽又如何,阴氏亡了……阴氏遗此一脉,还真想香火绵延了吗?”卿夜阙的目光落在阴寡月身上,看他瘦弱苍白的样子,唇角掠过一抹冷笑。量寡月极好的脾气也被气了个半死……
早知官场杀伐,宦海沉浮,难逃这般宿命,也早知当年那伙人的密谋之中让阴氏百年基业尽毁……
官场之人,朝堂之中,最忌讳行差步错,他该说父辈们太过自负了,还是该怨这些人太过无情了?
他突然觉得很累,一股疲乏之感就要将他淹没了,那疲惫与困惑似潮水一般席卷而来,要将他拆骨入腹,骨头都不剩了……
在这黑暗的权力争夺之中,阴谋沉浮之中,厮杀与血腥之中,有人乐此不疲,有人幸灾乐祸,为何他觉得如此疲惫……
长安,大雍最繁华的城池,却吞噬了人心,将一切情感埋葬了……
那么……他与夜风的将来呢?
他一个踉跄,退了一步,幸而一双宽大的手将他撑扶住。
他怎能忘,曾经是这双手给予他温暖?
如今他却畏惧了……
若是这双手不再是端着药碗递与他的那双手,而是……握住了玺印,搭放在赤金宝座之上,那么……他的兄长会改变吗?会变得和身在权利高处的人一样面目可憎吗?
不,不要……
他陡然望向榻上男子,却瞧见他唇边那抹嘲讽的笑,蓦地,他摇摇头,顿然间领悟了什么……
他在嘲讽他,即便是初时坚固如铁的亲情、兄弟情,到最后都会化作粪土吧!
不,他不要。
少年栖身上前一步,颀长的身影在床榻前映出长长的影子。
“说出国玺的下落。”他冷声道,“璃王和三皇子我保,全力相保!至于太子……他与我有仇怨,可以饶他不死但此生他只能做庶人了,不过……”
寡月顿了一下,凝向夜风,又望向卿夜阙,“太子卿灏不会是个善罢甘休的人,一切看他造化。”
“你,接受否?”寡月沉声问道。
夜风也上前一步,沉声道:“寡月说的就是我赞同。”
卿夜阙似是沉思了很久,一直过了很久,宫里传来了亥时的钟声,他才点头。
末了他递给他们一把铜质钥匙,夜风接过,与寡月相视一望。
当夜,夜风得到国玺,就命人将消息放了出去:夜帝禅位于明帝孤子,原本以为逝世的怀悯王卿夜阑。
这消息一传出去,震惊的人不在少数,就在今晨早有耳闻先帝独子怀悯王爷还活着,这到了夜里就传来了这样的消息,知情的人都心道:看来这宫变蓄谋已久,也不是一时兴起。
得到这一消息最震惊的自然是璃王。
楼头画角风吹醒,入夜重门静。那堪更被明月,隔墙送过秋千影。
那失神的少年兀自地推着轮椅走到窗前……
“哥哥,我们真的不能再一搏了?”卿沂凝着卿泓沙哑地说道。
卿泓不作声,目光游离的凝视着窗外,凝视着阁楼之下,似乎是在等什么人,他心里好乱,好乱……
真的要放弃了吗?卿灏做不成帝王了,他本该欣慰的不是吗?可是前一刻他不是下定决心要将那位置给三儿争取到?
怎么了……他究竟怎么了?
是当他听到密报的时候,就犹豫了吗?
国玺已落入他们之手,他还有什么能力去争?他仅存的兵马已无法承受重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