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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院里,宁想静静躺在床上,痛苦折腾了他一天,此刻稍微好了些。
宁至谦和阮流筝进来时便看见他满身是汗的模样,只一眼,阮流筝就哭了,捂住嘴,眼泪哗哗直流,又不敢发出声音,怕惊扰了宁想。
娟子端着水正打算给宁想擦汗,回头看见他俩来了,也是一惊,旋即淌下泪来。
轻微的声响,还是把宁想惊醒了,疲倦地睁开眼,看见门口站着的爸爸妈妈,一度以为自己在梦中,缓缓闭上眼,才又忽然觉醒,猛地睁开,果然是爸爸妈妈。
一个人撑了很久,再苦再难再无助,他也不曾表露过太多的脆弱,至少娟子和王一涵没有看见过他的脆弱,可是,就在这一刻,看见爸爸妈妈的这一刻,他所有坚强的外壳都崩塌,身体原本就疲惫无力,声音也好像卡在了喉咙里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有眼泪,如决堤一般,无声地流淌,流淌不止。
这一路来,宁至谦和阮流筝都在想见到宁想要说是什么。比如质问他孩子,你为什么瞒着我们,比如,什么时候开始的,等等,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,面对宁想的眼泪,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。阮流筝耳边只回想着上次宁想抱着她时说的话:妈妈,抱抱成不成?抱抱就不疼了……
一时心痛如绞。这傻孩子啊,原来那时候他说的疼,并不是指脸上那些淤青疼啊!
“想想……”阮流筝哭着跑过去,轻轻抱住了他,心里有个声音在说,想想别怕,妈妈抱抱,抱抱就不疼了……
娟子这些日子以来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痛苦,眼见他俩来了,也如见了主心骨一般,这么久的压力累积起来的各种情绪崩溃,也在瞬间宣泄,当即跪在宁至谦面前,哭泣,“宁医生,求求你,救救孩子!二十四年前是你救了他!求你再救他一回吧!”
宁至谦牙关咬得铁紧,看向一旁,脸上肌肉颤抖得厉害,绯红的眼眶里,含着满满两泡泪。
“妈妈,爸爸,对不起……”床上的宁想发出轻微的声音。
“傻孩子!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!”阮流筝哭道。时代的发展,曾经攻克不了的医学难关渐渐一个个被攻破,可是,也会出现新的暂时无法攻克的新难题,他们夫妇一生投入在神经外科的研究中,却对宁想的现状没有根本治愈性手段。这个一生下来就被脑内疾病折磨的可怜孩子,为什么最终还要受这样的折磨?
“妈,别哭。”
“……”要她怎么不哭?犹记得初入北雅,因为朱雨晨哭得不能自已,是宁至谦给她上了一课,后来,她渐渐学会了在难过和同情面前用医生的职业冷静武装自己,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做出更正确的判断和治疗,但如今躺在病床上的是她的肉啊,她怎么能再假装冷静?
“妈。”宁想一只手抱住妈妈,“不疼了,妈妈抱着就一点儿也不疼了,您别哭,还有,茴宝知道吗?”
阮流筝摇头。
“那别告诉她和宁遇,他们要考试了……要不,也别告诉奶奶……奶奶这么大年纪了……等我好了,我就回家……他们就什么也不知道……”
一番话,只让所有人更加难过……
而宁茴在忙着学习和跳舞,一心想着好好考试,好好跳舞,给哥哥送两份大礼。而宁至谦和阮流筝,坚持要将宁想接回北京,毕竟这边有更好的医疗条件。
娟子自然是支持的,宁想眼看爸爸妈妈已经知道,也没有再坚持了。
回到北京,住进北雅,便是再瞒不住的事情,于是越来越越多的人知道,只是双胞胎兄妹一直蒙在鼓里,不约而同地大家都瞒着他们。宁茴只当哥哥还在满洲里,隔三差五地给哥哥打电话,宁想不管多难受都会强撑着若无其事跟她聊天,鼓励她。在宁茴面前展现的,始终是一方晴天。
时间一天天过去,一个月的时间很短,对宁想以及他身边所有的人来说,日子更像泼水一般,所有人眼看着宁想一天天恶化下去,时间如流水这个比喻深深抓疼着他们的心。
临近高考的时候,宁想愈加不行了,却心心念念惦记着这件事,不知他是怎样数日子的,没有人跟他说,他却数得清清楚楚,考试前一天,他还喃喃问着,“明天考试吗?”
彼时,宁至谦夫妇、娟子和王一涵都在,听着也只是流着泪点头。
宁想手里握着手机,没给宁茴打电话,怕自己虚弱的声音暴露自己的秘密,于是发信息给宁茴,鼓励她,陪她说话。
宁茴一无所知,信心满满,回复的词句里,光看着都能感觉到她的快乐和阳光,宁想看着,唇角淡淡笑意。
考试那天,宁想看起来比平时稍稍好些,也有了些精神,躺着不停看时间,从清晨终于等到日落,他迫不及待地给宁茴信息。
他现在输入慢,比不得宁茴的速度,后来,宁茴这小家伙连自己打字速度都嫌弃了,一段一段的语音频频跳进宁想的手机。
“哥,我今天考得不错!选择题全会!你信不信?就一个是蒙的,还对了!”
“哥,明天见就考完了,你会回来了吗?”
“哥,我好久没看见你了,可想你了!”
“哥,你一定要早点回来,毕业晚会的时候我跳舞给你看!你快点回来呀!”
“……”
宁想听着所有的声音,满足地闭上眼,用尽力气,对着手机温柔而又坚定地回复了一条语音:好。
而后,手机从他手里松落下来……
豆豆,对不起,哥哥已经很努力地在坚持了,可是,还是没能坚持到看你跳舞的那天……
一时,病房里痛哭声不断,哭声中,门被撞开,嘶哑的呼喊穿透哭声,“宁想!”
来的人,是萧一一,还有萧伊庭和叶清禾。
因为萧伊庭在杭州也有公司,这两个月一直在杭州,而他们又是整个萧氏家族跟宁家最近的,宁家算是对外瞒着这个消息,没有谁刻意去宣说,亲朋好友知道的,也都是辗转无意听说,是以,他们竟然最后才知。
而萧一一自上次和宁想打一架之后便把自己封闭起来,刻意回避着宁家,更加不得而知,如今却是连最后一刻也没赶上。
一向冷静的他比上次和宁想打架时更混乱,痛哭流涕,“宁想,你个混蛋,你给我起来!”说好的一辈子的兄弟呢?
“宁想,对不起……”我们的兄弟之情从来没有变过,我只是以为,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和好,我真的以为,一辈子的兄弟是很长很长的时间……
遗像。
宁茴没有想到,那个大声答应她要看她跳舞的哥哥,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会是一张照片,而且还是黑白照。
照片里的他,年轻,英俊,一双眼睛黑幽幽的,含着满满的温柔笑看着她。
这是哥哥的眼睛,没错,是她最熟悉的眼神。哥哥的黑瞳,深得没有底一般,总是这般看着她,她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。
所以,这么温柔凝视她的哥哥,怎么会消失不见了呢?
一定不会!哥哥是在跟她玩小时候捉迷藏的游戏吧?躲在照片里了吗?哼,无论你躲在哪里我都要把你找出来!
她眼神恍惚地走到灵堂前,看着照片笑,哥哥,看我怎么把你揪出来。
她双手捧起了照片,紧紧地抱在胸口,还是笑,看,哥,我把你抓住了吧?你再也跑不了了!笑着,两行眼泪却悄然滑下……
阮流筝见她这样被吓着了,还从没见谁在灵堂上把遗像抱怀里不放的呢,想上前提醒她,被宁至谦拦住了。
宁至谦轻微摇头,“让她找个她的方式发泄下,家里不能再多病人了。”
得知消息的温宜当场就晕倒了,现在还躺在医院呢。
阮流筝眼睛肿肿的,眼泪再次夺眶而出。
自那一刻起,宁茴就抱着遗像不放,从殡仪馆抱到了家里,然后就躲在自己房间里再也不出来,无论谁来劝解也没用,追悼会她没有参加,葬礼也没有去,只是抱着照片,守在家里。
宁遇曾来叫她,她尖锐地回嘴,哥哥好好的,你们把他放到小黑匣子里干嘛?
宁遇心如刀绞,也不再去追悼会和葬礼,怕她出事,在家里守着她。他相信大哥会赞同他这么做,因为他答应大哥的,要好好照顾妹妹。
可是,宁茴总把自己锁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行啊!
在所有人拿宁茴束手无策的时候,宁遇想起了一个人——萧一一。
他知道,妹妹喜欢萧一一,也许,能取代哥哥劝服妹妹的人只有他了!
于是宁遇打电话向萧一一求助,萧一一自然是立即就赶到了萧家,然而无论他怎么敲宁茴的房门,无论他怎么说自己是一一哥哥,请她开门,宁茴都没有给予回应。
萧一一也无可奈何了。
温柔攻势不管用,宁遇忧心如焚,最终直接砸掉了门锁,破门而入,对着宁茴咆哮,“你这是在干什么?你以为你不吃不喝不开心哥哥就真的会回来吗?你又想玩这套把戏吗?你忘你怎么答应我的?不管大哥做怎样的决定你都不让大哥难过不让他担心,可你现在呢?为什么还这么任性?”
宁茴终于抬头看宁遇了,只是两眼始终无神。
宁遇一把抓住她胳膊,“还有,你答应过大哥,要做一个坚强独立勇敢的人,要永远快快乐乐的,大哥最喜欢的是你的笑容,你要天天笑,你还要跳舞给大哥看,你忘了吗?都忘了吗?”
宁茴茫然看着他,良久,嘴唇嚅动,“我没有忘……”
宁遇松了口气,肯说话就好了,能应声就好了……
宁茴开始乖乖吃饭,开始疯了般跳舞。
毕业晚会那天,宁茴再舞台上的表现是她这么多年跳得最棒的一次。一个欢快的舞蹈,她表情丰富而美好,笑容如春暖花开。
家人都来看她跳舞,甚至包括萧一一和王一涵。
全场为她掌声雷动,她站在舞台正中,谢幕,也敛了笑容,恢复了她的冰冷和木然。
没有等任何人,她离开舞台,离开礼堂,准备独自回家,却发现家人都在等她。
她顿了顿脚步准备上车,猛然发现哥哥的照片不见了。
她这次表演,是把哥哥的照片带在身上的,跳完换掉衣服后,照片居然不在舞蹈服里了,她立即回后台去找。
后台的人也都走完了,一片凌乱。她钻进换衣间里,在一堆演出服里翻找,好一会儿才找到,却听得外面传来熟悉的说话声。
“你也来找茴宝?”这是王一涵。
“是啊,丫头今天跳得好,但我总觉得她最近绷得太紧了,我们当哥哥姐姐的也该开导开导她,多陪陪她。”这是萧一一。
王一涵叹息,“看来她已经走了,小丫头近来谁都不亲近。”
“是啊。”萧一一声音里也是深深的担忧。
“对了。”王一涵发出悉悉索索开包的声音,“这个给你,宁想要我转交的。”
“什么?”萧一一接过来一看,是一幅画,他和宁茴手牵手走在他家附近的小道上,宁茴还在吃着东西。这是谁画的?宁想还是宁茴?可只有宁茴学画画啊!“这个……”他不懂何意。
王一涵苦笑,“小丫头的心事,你没看懂?宁想这是托付的意思了。”
“托付?”萧一一皱眉。
“我实话对你说了吧,宁想喜欢的人从来不是我,他自始至终,爱的人只有茴宝一个。可是,茴宝这小丫头心里有你,宁想的意思,是让我转告你,如果你能陪茴宝走下去,就请你一直这样牵着她的手,好好呵护她,如果你不能,也拜托你不要伤害她。”
换衣间里,宁茴手里的照片掉落在地,耳边只回荡着一句话:他自始至终,爱的人只有茴宝一个……他自始至终,爱的人只有茴宝一个……
眼泪,带着体温,滚烫如沸,奔流而下……
耳边再度响起的是宁想的声音:你永远是哥哥最疼爱的豆豆,哥哥不在身边的日子,要学着长大,要学会坚强、独立、勇敢,还要像从前那样,做个快乐的姑娘,要记得,嗯?
她捂住脸,泪水无声地从指缝中溢出来。
宁茴高考成绩相当不错,但是她却放弃了国内的学校,毅然选择了出国。
阮流筝并不赞成,刚刚失去儿子,女儿又要远行,她放不下,最重要的是,女儿是娇生惯养长大的,一个人去国外,怎么独立生活?她怕女儿这是因为哥哥去世而一时意气用事,她更希望女儿在国内读完本科,然后出国读研。
可是宁茴这倔强的性子,决定了的事业难以改变,最后宁至谦服了软,同意她出国,同时也帮她说服了阮流筝,答应妻子会安排妥当。
于是宁茴走了,简简单单的一只行李箱,只装了她当季的衣服,其它的,阮流筝和温宜为她准备的一大包都没带走,而她在整个高中阶段画的那些画,全留在那个画夹里,后来,某次温宜和保姆整理屋子,将那只画夹连同她不要了的旧书习作全部处理掉了。
送走宁茴后,阮流筝觉得整个房子都空了不少,每天一回来都会想起这俩孩子在家时的情形,心里的悲痛长久都不得缓释。她甚至不敢把这种感觉跟宁至谦说,怕勾起宁至谦的痛,让两个人都痛不勘言。
某天下班回来已是深夜,宁至谦不在房间,她诧异地四处寻,结果打开书房门的时候,发现他坐在那里,桌上放着一幅画,纸张非常陈旧了,但画笔和色彩还算清晰。画上画着太阳、草地、小花儿,尽是孩子眼里最美丽的颜色,画里的男人穿着白大褂,胸前的胸牌上写着主任医师宁至谦,宁至谦三个字一个字比一个字写得大,最后一个谦字被挤得没地方摆,写到胸牌外面去了。男人牵着个小男孩,男孩也穿着件小白大褂,胸牌上写着宁想。男孩另一只手则牵着个女子,也穿着白衣服,胸牌上写着阮流筝……
耳边响起孩子格格的笑声和脆生生的呼喊:妈妈!妈妈!您是我妈妈吗?
她走上前,将画捧起来贴在胸口,眼前的男人满眼通红,而她,眼泪亦一涌而上。
“妈妈,想想爱您!”
“妈妈,想想会想您的!”
“妈妈,抱抱成不成?抱抱就不疼了!”
“妈妈,想想一定会回来的!”
她从没有问宁想为什么叫想想,也没有必要问,对她而言,宁想只是她的想想,她的宝贝疙瘩蛋,永远都是。(完)